卻說沈默進了柔娘的房間,好整以暇的坐在床上,用戒尺敲敲床下道:「都出來吧,一對小耗子。」
床下有點動靜,但很快又沒有了,沈默笑道:「還真沉得住氣,我沈默的兒子可不能當縮頭烏龜,快出來吧……」床下的動靜大了些,但還是沒出來。
「當縮頭烏龜也不出來,」沈默好笑道:「那咱爺們就明說吧,你們現在要是出來呢,咱們就像男人一樣,心平氣和的談一談,把問題解決了。」說著頓一頓道:「要是不出來呢,那就只能換你們娘,拿著狼牙棒進來了。」
這招還真靈,一聽說要換他娘,兩個灰頭土臉的小傢伙,終於從床底下爬出來,一人抱著沈默的一條腿,小聲央求道:「爹啊,千萬不能換娘啊,你讓我幹啥都行……」
「那好,」沈默看著倆小傢伙臉上白一塊,灰一塊,又好氣又好笑道:「趴到床上去。」
「不是說不打嗎?」阿吉帶著哭腔道。
「您不是說,」十分也道:「大丈夫一言既出如敗蘭草嗎?」
「什麼亂七八糟。」沈默點一下他的額頭道:「如白染皂,不識字,就只配讓人笑話。」說著把兩個小家戶一提溜,按到床上道:「你們自己選吧,是讓爹打兩下,還是換你們娘來整。」
「還能選別的嗎?」兩個小孩苦著臉道。
沈默聳聳肩膀,表示同情。
倆小孩癟著嘴道:「那您打輕點,我們還小……」
「還小還小,」沈默揚手在他倆屁股上便是一下道:「俗話說,小樹要砍小孩要管,你們是說自己欠揍嗎?」
「哎呦哎呦……」倆小孩捂著屁股叫喚起來道:「那我們不小了……」
「那咱就像大人一樣說說話。」沈默又拍了拍他們屁股,便拿起戒尺,朝被子上一下下抽打道:「這回就讓姨娘的被子,代替你們的屁股。」
「爹,您真夠哥們兒……」倆小孩大喜,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,抱著沈默的胳膊獻媚道。
「什麼亂七八糟。」沈默趕緊作出個噤聲的動作,道:「你們娘還在外面聽著呢,小聲點。」
「哦……」兩個孩子趕緊緊緊捂著嘴巴。
聽著屋子裡一下下啪啪的響,柔娘急得掉淚道:「夫人,夫人,您快勸勸老爺吧,可別把他倆真打壞了。」
若菡聞言一陣掙扎,但還是狠下心道:「打吧,再不打就成兩個禍害了,」說著垂下臉,彷彿給自己打氣道:「就算打殘了,我都認了。」說著也掉下淚來。
外面女人急得掉眼淚,裡面的爺仨卻跟沒事兒人一樣,盤腿對坐在床上,沈默正色道:「能跟爹說說,為什麼老跟先生過不去嗎?」
「因為先生老訓我們,還打人。」阿吉道:「小學生一背不上書,就讓他們跪牆角,打得手心跟發糕似的,還不讓吃飯。」
「爹爹不是說,」十分道:「要敢於跟惡勢力作鬥爭、保護弱小嗎?」
「等等,別引用,」沈默拍十分一下道:「我那是說,在遇到壞人的時候,先生算壞人嗎?」
「打人就不是好人!」阿吉十分道:「好人不打人!我們要跟壞人作鬥爭,要保護鐵丹、狗娃他們……」
「咳咳……」沈默輕咳兩聲道:「保護同學是好的,跟壞人作鬥爭也是好的,但你們弄錯了一件事,知道嗎?」
「什麼事啊?」兩個孩子望著他道。
「先生是為你們好的。」沈默微笑道:「這人啊,他不是只跟爹爹媽媽、傭人奶媽們生活在一起的,早晚是要長大,走到社會上,跟很多原本和你沒關係的人共事的,」說著捏捏兩個小孩的腮幫,道:「你們想,人家也不是你的親人、也不怕你,會什麼都讓著你們嗎?」
兩個孩子似懂非懂的搖搖頭,他們其實不全明白沈默在說什麼,但很享受這種被鄭重對待的感覺。
「所以啊,先生要教你們規矩,」沈默耐心道:「什麼是規矩呢?就是把自己的脾氣收斂起來,適應和別人相處的過程。」
「規矩好煩人啊……」阿吉和十分道:「為什麼要有規矩呢?不要規矩不好嗎?」
「當然不行了。」沈默拉著兩人的小手道:「要是沒有規矩,只由著自己的姓子來,那就沒法和別人相處了——因為別人都守規矩,就你倆不遵守,人家肯定躲著你們走,還會在背後笑話你們爹娘,這樣好嗎?」
「不好……」兩個小孩一齊搖頭道:「誰也不準笑話爹爹和娘親。」
「但人們都說,孩子是爹娘的臉面,」沈默執起他倆的小手,放到自己臉上道:「你倆沒規矩,就是給老爹,還有娘親丟臉,人家見了爹娘就會指指點點,爹娘都不敢上街了,生怕讓人家丟西瓜皮、臭雞蛋,好生難過呀。」
看老爹一臉難過,阿吉和十分緊緊抱著沈默的脖子,哇哇大哭道:「爹,誰敢扔你啊,你不會找人抓他們嗎?」
沈默這個汗啊,嘆口氣道:「人家不是真丟,是從心裡丟白眼、私下裡說長道短,這個官府是管不著的。」
「那可怎麼辦呀……」倆孩子哇哇大哭道:「爹啊,你快說怎麼辦啊。」
「怎麼辦?」沈默一本正經道:「不是剛說了嗎?你們是爹娘的臉面,你們守規矩,爹娘就有臉面,你們不守規矩,爹娘就沒臉面,我問問咱們家的兩個男子漢,能給爹娘爭臉不?」
「能!」阿吉和十分掛著鼻涕淌著淚道:「一定能。」
「真的?」沈默伸出手掌道:「咱們擊掌為誓,男子漢大丈夫,一言既出……」
「如敗蘭草。」阿吉破涕為笑道。
「如白染皂,笨。」十分認真的糾正道。
「就你聰明……」沈默寵溺的笑了起來,父子三人兩大四小三對手掌響亮的拍在了一起。
柔娘側耳聽著,竟發現屋裡沒動靜了,可把她嚇壞了,道:「夫人,不會是把孩子打暈過去了吧?」
若菡終於坐不住了,起身走兩步,又停下,再走兩步,著實有些進退維谷。
就在她為難的時候,房門打開了,便見沈默一手一個,領著倆兒子從裡面出來,若菡和柔娘瞪圓了眼睛,看著兩個行走如常的小子,哪有一點挨過打的樣子。
在若菡沒有發飆之前,沈默對阿吉和十分道:「該怎麼辦呀?」
兩個小孩兒便鬆開父親的手,慢慢走到母親面前,跪下道:「娘,孩兒知道錯了,您罰我們吧。」說著阿吉把那根戒尺從身後拿出來,雙手舉到若菡面前。
若菡的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了,這兩個小魔星,向來是說不得也打不得的……倒不是她心疼下不得手,而是這麼大的小猴子精靈著呢,這邊一抬手,那邊就亂竄,按都按不住,更別說打一下了。
雖說恨不得狠狠揍他們一頓,但真乖乖跪在面前時,若菡還真下不去手,板著臉訓道:「你們倆知道錯了?」
「知道了。」阿吉和十分癟著嘴道。
「錯在哪兒?」若菡追問道。
「不該不守規矩……」
「說明白點兒。」若菡厲害道。
「不該不尊敬先生,更不該捉弄先生,」阿吉怯生生道,十分又道:「還不該報復先生,不該跟先生耍聰明……」
「那是聰明嗎?」若菡瞪十分一眼道:「你那是小聰明,是蔫壞,知道嗎?」
「哦……」十分低頭對著兩手食指,連個膝蓋還不停的對搓。
「好啦好啦,」沈默這時候出面和稀泥道:「娘親這裡下不為例,咱們趕緊去給先生賠不是去,不然把先生氣跑了,可再沒人願意來咱家教書了。」說著給兩個小孩遞個眼色,阿吉和十分便爬起來顛顛往月門洞跑去。
沈默朝若菡行個禮道:「夫人暫且歇息,後面的事情便交給為夫吧。」
若菡哪能那麼容易消氣,不看他道:「我還是跟著去吧,我是一點兒都不放心你們爺仨。」
「那咱就同去,」沈默笑道:「也讓你改變一下,對咱家孩子的錯誤印象。」
「我整天看著他們,你才回來幾天,」若菡翻白眼道:「要錯也是你錯了。」
「好好,確實是我的錯,」沈默現在是安撫第一,攬著若菡的腰肢道:「夫人消消氣,咱們回來後,我再給你好生道歉。」
「這還差不多,」若菡暗暗擰他一把道。
讓若菡感到安慰的是,兩個孩子在魏先生那裡,表現的也不差,跪下認錯賠不是,同樣把戒尺舉著,請先生責罰。
魏先生是真想胖揍他倆一頓,可當著人家爹娘的面,也只能擺出高姿態道:「那就再給你倆一個月的時間,要是這個月里故態復萌,那我是一定要走的,神仙皇帝也拉不住。」這最後一句,卻是對沈默夫婦說的。
沈默兩口子還沒說什麼,阿吉和十分先激動道:「先生您放心吧,男子漢大丈夫,一言既出如白染皂,絕對不含糊的!」原來他倆一聽魏先生也如是說,更相信自己的表現,關乎爹娘顏面了。
「呵呵……」魏先生讓他倆這不符合年齡的狠話給逗樂了,旋即板下臉道:「說得好沒用,關鍵是做得到。」
「做得到!」兩個孩子脆生生的答道。
「那好,今晚回去背『百家姓』。」魏先生道:「明天一早找我背書,背不上二十句來,可要吃板子的。」
「背就背。」阿吉硬氣道。
「先生,能少背點嗎?」十分卻小聲道:「十五句吧?」
「不講價。」魏先生板著臉道。
「那……好吧。」十分才答應下來。
見事情妥了,沈默讓若菡先帶著孩子們回去背書,又吩咐廚房炒兩個小菜,自己請魏先生吃酒賠不是。
見沈大人夫婦,態度十分端正,十分的低姿態,魏先生的氣終於消了……他終究只是個普通的讀書人,招架不了沈默的感情攻勢,酒過三巡之後,口風變松道:「其實兩位公子本質不壞,我也仔細觀察過,從沒見他倆欺負過別的小孩,還經常拉架呢,就是有一樁——不服管呀,太喜歡跟大人講道理。」
「不管怎樣,跟先生頂撞都是不對的。」沈默卻道:「要是他們再大幾歲,還這個樣,那我真要打斷他們的腿了。」說著笑笑道:「不過才是兩個七歲不到的孩子,我又管教得太松,不知道什麼叫天地君親師,仁義禮智信,還請先生海涵。」語畢,竟給魏先生深鞠一躬道:「我給您賠罪了。」
「哎呀,使不得使不得。」魏先生手忙腳亂道:「孩子太小,不懂事也正常,咱們曰後慢慢教他們就是。」他讓沈默感動的一塌糊塗,竟也主動認錯道:「早先跟你和夫人說的話里,其實也有氣話的成分。說起來我也有不對的地方,我們當塾師的,一根戒尺鎮課堂,哪會跟學生講道理,遇到敢亂說的,自然少不了一訓二打……兩位公子卻硬氣的很,越打越擰,越擰關係越僵,我越發看他們不順眼,有事沒事都想訓他們兩句,他們更不服,變著法子跟我對付……」說著臉紅道:「現在想來,真是慚愧啊,竟然跟倆小孩子一般見識,怪不得我這麼多年沒長進呢。」
「唉,先生此言差矣,」沈默笑道:「學業一道,除了積累之外,還看機緣,您的積累夠了,也許下一科就是您的機緣呢。」
「那,」魏先生眼前一亮道:「多謝大人吉言了!」他知道這種貴人的言語,雖不會讓你確定什麼,但其中一定是有些暗示的。
在沈默刻意的拉攏下,兩人的感情急劇升溫,最終魏先生醉倒在酒桌上,還喃喃道:「酒逢知己千杯少,話不投機半句多……」
沈默讓人將他扶回房間去,自己則起身返回後院。
此事已是星斗滿天,夜蟲啾啾,這一折騰就是大半天,還真是挺累人。
沈默大口呼吸,吐出胸中的濁氣,真想直接去書房睡覺,卻看到主屋的燈還亮著,他只好硬著頭皮,輕輕推開房門,呵呵笑道:「還沒睡呢?」
若菡正坐在燈前發獃,聞言看看沈默道:「你回來了?」
「是啊。」沈默走到臉盆架前,拿毛巾浸濕了,擦臉道:「可把我累壞了,這當爹真是比當官還累。」
「這才剛開始呢。」若菡起身走到沈默身邊,給他解外袍道:「我想過了,不再把精力放在生意上了。」
「哦……」沈默輕聲道:「你不是最在乎自己的事業嗎?」
「是啊,我回來後一直在想,一直以來,我把太多的精力,都放在事業上了。」若菡將沈默的袍子疊好,又打了盆水,輕聲道:「卻忽略了孩子,光覺著有柔娘帶著就夠了,我不用太艹心,現在看來是大錯特錯了……」說著笑笑道:「孩子還得自己教啊。」
「說的是。」沈默坐在椅子上,一邊脫鞋一邊道:「不過你真捨得這些年的心血?」
若菡緩緩蹲下,按住他的手,為他脫下襪子,竟要幫他洗腳。沈默受寵若驚,道:「我自己來。」
「還是我來吧。」若菡搖搖頭,雙手放在沈默腳上道:「我想明白了,對於一個女人來說,沒有比相夫教子更重要的了,要是丈夫變了心,孩子學壞了,就算是也再成功,又有什麼意義?」
「言重了……」沈默尷尬的笑道:「其實,還是可以兼顧的?」
「那也得過些年。」若菡嫣然一笑道:「等孩子懂事了,你也能讓我放心了,我再重出江湖也不遲。」
「老婆……」沈默把若菡拉到懷裡,笑開了花道:「不瞞你說,我也是這麼想的。」
「你為什麼不早說?」若菡嗔怪的看他一眼,擰他一把道。
「唉,我這不覺著對你不公平嘛。」沈默輕聲道:「不能有什麼事兒,都讓女人犧牲啊。」
「有你這句話,我就知足了。」若菡笑道:「還真的感謝這件事兒,不然我還真搞不清,什麼是最重要的。」
其實作為沈默來說,他既然已經明確了一生的奮鬥目標,就很清楚將會給自己的家人帶來什麼,所以他就必須提前讓孩子具備,能在最惡劣環境中生存下去的本領,所以他的教育必然就不同。
至於那些說沈默藐視當時人、可笑可恥之類的,未免有些上綱上線了,試問他自己都老老實實按部就班的一步走來,對老師、對皇帝那樣的……謙卑,還有什麼資格說藐視人家?
(未完待續)